照片承载了我们的一些记忆和经验,如何真诚地面对那些经验,是我做这些作品时所需要面对的。
大家好,我是蔡东东,从事了二十年与摄影相关的艺术创作。今天我想和大家分享过去七年我完成的两个项目,其实也不能说是项目,因为它们都是没有计划、偶然开始,慢慢发展出来的。七年前,我突然间对摄影丧失了信心,然后有两三年几乎没有从事摄影。在一个人人都拍照的时代,我觉得自己很难在摄影语言上做出新的突破,所以那两年我跟朋友们做了一些社会实践项目。直到有一天我整理工作室的时候,又翻出了以前十多年拍过的照片。我当时看待这些照片的感觉就是一种无望,甚至是绝望。在一个图像泛滥的时代,它们好像一点意义都没有,就是一堆垃圾。于是我开始清理它们,该扔的扔,该撕的撕。当我下意识地将一张照片撕开的时候,那个撕的痕迹恰好破坏了照片内部稳定的结构。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稳定的结构,这是照片的宿命。这个宿命的本质是照片是过去式的,即使现在立刻拍一张照片它仍然是过去式的。桑塔格曾说过一句话,“照片是对死亡的一种提示”,当我撕开这个照片的时候,我的一个动作被加进了这张照片,仿佛这个照片复活了。于是我将它装裱起来,做成了这样一张小作品。
这个动作很简单,这个作品也很简单,但它是一个开端。于是我又找了很多其他的照片,开始去破坏它们,解构它们。两个女孩在拍照片,我就在她们中间折了一个凸起,形成了一个障碍。无论是从左向右看还是从右向左看,她们是互相看不到对方的。
桑塔格在《论摄影》里面说过一段话去描述摄影者跟被摄者之间的关系,大致意思是,当你给一个人拍照片的时候,你拍到的实际上是你认为的那个人,而那个被摄者在被拍的时候,他也在不断地模仿一个他自以为的他自己,或者说他想通过摄影表演给观众的一面。因此,照片不能传达真实,当我们相信照片里的真实的时候,就将真正的真实推开了。我去过很多国家旅行,我发现我们国家的围墙是最多的,院子里有院墙,小区有围墙,学校有围墙,墓地也有围墙,一片荒地也要修一圈围墙。这些年感觉墙越来越多了,以前我们开车出去的时候,可以看到路边的风景,现在出去感觉是在各种围墙间穿梭。这是我拍的一个古代园林的老墙,光影打在墙上很美,我在中间用刀将它划开了。因为是银盐相纸,它有一定的张力,中间就裂开了一条缝。
这是在门洞里拍的洞外的风景,我把弧形的底部和中间切开,两侧是连接的,在后面做了一个支撑,洞外的风景就成了一个虚掩的门。
我们都认为照片是意识形态的一种工具,但实际上照片本身就带有一种政治正确。我们太容易相信一张照片了,我对照片的各种破坏和解构,实际上是试图让一张照片看起来不正确,来重塑我们跟照片之间的关系。这是我拍摄的一张颐和园的照片,当时风特别大,柳条都被吹横了。我将这个照片旋转90度,就形成了现在的垂柳。
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件作品,因为这个动作很简单,却改变了我们看待照片惯有的视角。
这是我冬天拍摄的雪地上的一棵树,我执拗地非常非理性地将这个照片卷成了立体的一棵树。
这是我拍摄的一个月夜,我将中间的月亮切下来移到了旁边,仿佛将两个时间压在了一个画面里。
我特别重视双手的劳动在作品上留下的痕迹,它可以将人的温度带到作品里。我觉得材料属性应该和作品的气质统一,才能保持作品的完整性。在「照片游戏」这个系列里面,所有照片都是传统的银盐结构。银盐照片有一个特点,它是用我们的双手通过物理和化学的反应制作出来的,可以将我们对照片的判断,将我们的温度、我们的失误,带到这个照片里面,它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可以被观看的。当我们看这样的照片的时候,是可以在里面看到时间的。我自己拍摄的照片毕竟有限,于是我开始收别人拍的照片。这张是收来的,一群孩子在队列练习,我根据队列的透视关系将照片大小洗了五张,然后做了这样一个拼贴,仿佛一个无限延伸的队列。
这一张是跟上一张一起收来的。一群女孩子在向右看齐,我将这张照片反着洗了一张,一条一条地裁下来,拼贴在一起,就成了她们在自己看自己。
这个作品照片起初只有一半,我联想到可以做一个镜像拼贴,然后就成了一条完整的河。在河的尽头,我放了一张正在拍照的相机,仿佛这条河也是从镜头里流出来的。
在这个香炉的上方,我做了一个燃烧的动作,仿佛是香炉里的火点燃了这张照片。
在做这个系列的过程里面,我慢慢形成了一个工作方法,就是等待。我工作室里有一面墙,上面贴满了照片。我先将那些我预感到可以成为作品的照片洗出来,贴在墙上,然后就是等待。时不时看它们一眼,有些灵感很快就会跳出来,有些照片在那里贴了很多年灵感才会到来。我对照片各种各样的处理方法,实际上就是在这个缓慢等待的过程里照片本身启示给我的新结构。这个结构是从照片里面长出来的,不是我强加给它的,这个新长出来的结构跟它内部的结构是自洽的。就像这张照片,一群人在拔河,我就联想到那个绳子可以延长出来。我就加了一条这样的绳子,将这个作品自身挂在墙上。
我收到一个马家窑晚期的古陶罐,距现在大概有四五千年的历史。我将一张照片卷起来放在罐子里,仿佛这个女性在一个远古的罐子里游泳,通过这种非理性的嫁接,将现代跟远古连在了一起。
照片也有这样一种特点,就是它可以将现在变为过去。当我们看一张老照片的时候,它又可以将以前带到现在。照片可以消除我们对时间的判断,它提示我们时间可能是不存在的,当按下快门的那一刻,就是你的过去、现在和未来。这是我收的一个砂岩的佛像,买来的时候就没有佛头,我将一个众生头像的照片插在上面,弥补了这个佛头的缺失。一群孩子扛着旗去课外劳动,我将这张照片本身做成了旗帜插在石头上,这个作品大概有一米多高。在处理这些照片的过程中,我得出了一个经验。那些特别形式主义的照片,摄影师意图很明确的、意识形态很强的照片最容易被解构,因为我很容易给它一个相反的结构。而那种在生活中拍到的有温度的、有感情的照片,偶然间拍到的照片,我很难解构它们。一群人在开山取石头,我找了一些类似的石头堆在照片前面,仿佛是他们把石头从照片里运出来。
这是我工作室附近,一群工人在挖鱼塘,我将鱼塘的一部分切下来变成了一面镜子。当我们看这张照片的时候,仿佛工人们在掩埋一个镜像中的世界。
我还原了一张照片的拍摄现场,把一个木架做成了可以活动的装置,下面的轨道可以前后移动,来模拟拍照时调焦的过程。
这是一张剧照,一个人准备上吊。我用一个红色的图钉将照片钉在一个木板上,图钉的位置刚好是挂绳子的位置,仿佛是我为这个人提供了一个挂绳子的位置。这个作品也是一样,这支箭射向了这张照片。照片里有一个靶子,但没有射中,脱靶了。
一群人围成圈在跳舞,很像是一只眼睛。于是我把照片洗了两张,找了两只镜头作为瞳孔,当我们看这个他们的时候,仿佛他们也在看我们。
一个女性在激昂地演讲,手的上方应该是某种无形的东西,我将它置换成了一个镜头,就成了“请看这里”,好像在给我们拍照片。
一个军人在教一个女性打靶,我在它垂直的位置装了一面镜子,就形成了照镜子的一个场景。一群人在看一个标靶,我在靶子周围戳了很多窟窿,后面备了一个灯箱。打开灯箱后,那些窟窿就像星光一样。
这是一个影像装置的盒子,一位老师在教京剧《穆桂英挂帅》。老师的位置我做了一个镂空,就是那个黑色的位置。从这个镂空看进去,里面有一段视频,是《红色娘子军》在跳芭蕾舞。
我收到了一张上世纪80年代“严打”时期的照片。一个小伙子被压在卡车上,他背后插了一个牌子——写着他的名字,还打了“x”号,这是他在死刑之前的游街。我对这个场景印象很深,小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看过宣判大会,结束之后就遇到过这样的场景。这张照片收回来我放了很多年,我不知道怎么去应对它。照片里面承载了我们的一些记忆和经验,每个人可能都有一大堆经验,如何处理掉那些经验,如何真诚地去面对那些经验,是我做这些作品的时候所要面对的。这张照片放了很多年之后,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去应对它。我买了一块大石头,大概有一米多高,表面很像是中国的山水。我将这张照片嵌进去做成了一个纪念碑,起名叫《临行碑》。这是一个汉代的老罐子,有七八十公分长。我用一堆头像照片装满这个罐子,然后将它倾倒,这些照片就像水一样流出来,仿佛打开了一个古老的源头。
我在潘家园收到了一张通缉令,是上世纪80年代的,一个人跑到相机店,杀死了售货员,抢走了三个相机、一个镜头。通报上说,这个人手黑心狠,熟悉并喜欢摄影器材。
通报的左上角贴着一张被抢走器材的照片,我将它扫描放大,买到了同型号的这些机器。我将这个作品命名为《盗窃之物》,这也跟我一贯对摄影的认识有关——摄影是具有欺骗性的,它背后隐藏着暴力。
我参加过一个驻留项目,在陕北榆林,在黄河边的悬崖上有一个道观,里面供奉着眼光之神。眼光之神是道教里的一个神,她手里抱着一只眼睛,是保佑人眼明心亮的。我当时给她拍了一张照片,回来之后做了一个小庙,这是一个关于照片的庙。在很多宗教里面,照片起到了一种对教主的崇拜作用。其实在各种宗教的原始时期,为了防止偶像崇拜,是禁止图像的。我们现在利用照片对一些教主或者对一些人的崇拜,实际上是逐渐被物化的一个过程。这是一个装置现场,由一个屏风跟后面的一个妆台组成。
屏风表面的小照片全部是过去中国人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场景,大概有两千多张。每张照片背后,还有他们当时写的一些文字信息。
绕到后面就是这个妆台,妆台上有一面镜子,镜子上面镶嵌了一只摄影镜头。当我们照镜子的时候,好像镜子也在照我们。这是一件将记忆展开,观众可以绕行其中的一件作品。挂着的那块布提示着我们,这一切好像刚刚发生过。
在我收藏的老照片里面,有大量的是中国人的肖像照。分拣它们的时候我发现,在过去的一百年中,因为三个历史时期的不同,中国人的面貌、气质、服装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,我将它们分类整理做成了这件装置。
这些照片被串成门帘挂在这三道门上,门楣上刻了三个时期的时间段。第一道门是民国时期,第二道门是解放后到改革开放,第三道门是改革开放后。观众可以穿过这三道门,来体验过去一百年历史里中国人的变化。
接下来是我的另外一个项目——「生活史」,「生活史」是跟「照片游戏」相伴而生的一个项目。在我做「照片游戏」的过程中,我收藏了大量的老照片。有极个别的照片用来做作品了,大量的照片被闲置了,但有一种照片被我留下来了,就是那种在生活中拍到的有感情的、有温度的照片,远离意识形态的照片。一些偶然间拍到的,甚至是失误的照片,也被我留下来了。经过两三年的积累,它们有了一定的数量,我觉得可能可以将它们变成一本书。我就用想象力去串连它们,但始终没有把它们连在一起。后来我发现在这些照片背后有一个真实的历史线索,就是中国人过去一百年的生活。于是这本书就像剧本一样,有了一个大纲,我就又开始大量地收集照片来丰富这个剧本。我在国内找了很多在最基层收藏照片的人为我供货,采用盲买的方式,不挑选。他们每凑够一万张照片就给我发货,我快速地拣选一遍,把想要的照片留下来。就这样我一边编这本书,一边收藏照片。经过了七年的时间终于成型了,我将它取名为「生活史」。「生活史」由415张照片组成,很长,我为大家播放其中的一些环节。
从一个山洞走进去,开启了「生活史」描绘的第一个时期——民国时期。
一个怀孕的妇女,那个时候应该是没有孕照这一说的,但是我收到一张这样的照片,这个母亲的表情有点惊恐,不知道是为什么。
也用了很多的篇幅来描述国民党战败离开大陆的过程,这是人们离别的场景。
然后我们来到了解放后,有很长的篇幅描绘社会主义的孩子长大的过程。一个小女孩在喂鸡,另一个小女孩在跟鸡排排坐。怎么确定他们是社会主义的孩子呢?因为集体的生活开始了。老师们在弹风琴,孩子们围成圈在跳舞。
右边的小女孩抱着一个皮球,左边的男孩画了一个圈,圈的大小正好和球一样。
这个小男孩在打枪,右边是一个女孩身后面躲着一个人,感觉是这个女孩在为后面的人挡枪。
一个小孩在学自行车,那时候没有小自行车,小孩子学车的时候跨不上车的大梁,就只能这样脚掏进去学。
然后镜头切到了他们生活的小村庄。
大家可以看到那时候中国农村的生态很自然,一个俯视的镜头在拍一家人的院落,紧接着右边这个镜头切到了他们的院子里头。这一代人的学校生活开始了,在操场上集合准备去劳动,右边是劳动的现场。
去郊游。
这一代孩子慢慢长大了,这是学校里举行运动会的场面。女孩子在打排球,男孩在跳高。
骑成一排的人,这个画面特别像电影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里的镜头。
接着这一代人的命运因为一场运动改变了,就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。这是下乡前的场景。
下乡前大家的合影。
这是一个丰收的场景,这个男生在用摄影机拍丰收的水果。这应该是摄影师摆拍的一张照片,因为每个人手里都没闲着,都在干活。后面的墙上写着一句标语,“志在山区创新业,战天斗地学大寨”。然后这一代人的爱情开始了,依靠在窗边读情书的年轻人。
然后“文革”就开始了,右边这张照片我收来的时候她脸部就被这样划伤了。
一个人在下跪认错,右边这张照片里有个人的脸上被打了一个叉号。
在我收到的众多照片里面,遇到过好几次这样的现象,照片里的人被叉掉或者被撕掉了。
一个送葬的队伍,一个老人守在洞口旁边,仿佛是一个守灵人。
这些画面特别像电影里的画面,仿佛是处在一个高处,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些人的生活。这应该是南方某个地方的一座山,山上有一个洞穴,下面排着很长的队在进这个洞穴,应该是想去膜拜什么神像。
这是当时的一张菜价表,红烧鱼一块八,宫保肉丁七毛钱,烧茄子三毛钱。
然后进入了“严打“时期,这个男孩穿着喇叭裤,手里拿着把匕首。右边是个受伤的人。
一个公判大会,紧接着右边被判了死刑的人在游街。这张照片就是《临行碑》上那张照片。
这两个画面是对中国历史的一个闪回,因为我希望能给大家一个更大的想象的空间。
柏拉图洞穴隐喻是暗含在「生活史」里的一个大结构。洞穴里面生活着一群人,他们一出生就在洞穴里面,而且是被反绑着的。他们的背冲着洞口,外面的光照进来,穿过他们的身体,将影子投射在洞壁上。那个墙壁上的影子,就是他们一直以来认为的真实。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被松绑了,跑出去了,看到了太阳才恍然大悟。然后他又跑回来告诉洞里面的人,说我们以前看到的并不是真实。但是里面的人从来没有出去过,他们理解不了那个人所说的真实,不相信他说的话。我觉得这个隐喻在今天这个图像时代也仍然有用。所以,走出洞穴,指向太阳,是这本书的最后一张照片。
这些照片承载了我们的记忆,记忆是构建生活的方法,构建的过程里包含了我对历史的想象。想象是认识事实的方法,构建记忆和构建历史都不是完整和严谨的,都是一种有选择的想象和寓言。在做「照片游戏」跟「生活史」的过程里,我收到了大概60多万张照片,我最近在做这些照片的分类整理研究,目前已经分类出了十几种类型,比如说孩子满月时的照片,母亲跟孩子的照片,同志的合影,还有人在社会活动中各种行为的照片,划船的、看书的、照镜子的等等。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建一个民间的照片博物馆,用来陈列这些照片,将这些记忆回馈给大众。如果有人愿意合作,请跟我联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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